第16版:文苑拾趣

名家笔下的童年

每个人的童年都是五彩缤纷的,充满了对未来的各种憧憬与向往,也有酸涩与困窘。在名家笔下,童年是怎样的呢?本刊特选编了冰心、沈从文、季羡林等名家所撰写的关于童年的散文,分别在16、17、18版刊出,以飨读者。

我的童年(节选)

■冰心

提到童年,总使人有些向往,不论童年生活是快乐,是悲哀,人们总觉得都是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;有许多印象,许多习惯,深固的刻划在他的人格及气质上,而影响他的一生。

……我的父亲是个海军将领,身体很好,我从不记得他在病榻上躺着过。我的祖父身体也很好,八十六岁无疾而终。我的母亲却很瘦弱,常常头痛,吐血——这吐血的症候,我也得到,不是肺结核,而是肺气枝涨大,过劳或操心,都会发作——因此我童年时代记忆所及的母亲,是个极温柔,极安静的女人,不是作活计,就是看书,她的生活是非常恬淡的。

虽然母亲说过,我在会吐奶的时候,就吐过血,而在我的童年时代,并不曾发作过,我也不记得我那时生过什么大病,身体也好,精神也活泼,于是那七八年山陬海隅的生活,我多半是父亲的孩子,而少半是母亲的女儿!

……

环境把童年的我,造成一个“野孩子”,丝毫没有少女的气息。我们的家,总是住近海军兵营,或海军学校。四围没有和我同年龄的女伴,我没有玩过“娃娃”,没有学过针线,没有搽过脂粉,没有穿过鲜艳的衣服,没有戴过花。

反过来说,因着母亲的病弱,和家里的冷静,使得我整天跟在父亲的身边,参加了他的种种工作与活动,得到了连一般男子都得不到的经验。为一切方便起见,我总是男装,常着军服。父母叫我“阿哥”,弟弟们称呼我“哥哥”,弄得后来我自己也忘其所以了。

父亲办公的时候,也常常有人带我出去,我的游踪所及,是旗台、炮台、海军码头、火药库、龙王庙。我的谈伴是修理枪炮的工人、看守火药库的残废兵士、水手、军官,他们多半是山东人,和蔼而质朴,他们告诉我以许多海上新奇悲壮的故事。有时也遇见农夫和渔人,谈些山中海上的家常。那时除了我的母亲和父亲同事的太太们外,几乎轻易见不到一个女性。

四岁以后,开始认字。六七岁就和我的堂兄表兄们同在家里读书。他们比我大了四五岁,仍旧是玩不到一处,我常常一个人走到山上海边去。那是极其熟识的环境,一草一石,一沙一沫,我都有无限的亲切。我常常独步在沙岸上,看潮来的时候,仿佛天地都飘浮了起来!潮退的时候,仿佛海岸和我都被吸卷了去!童稚的心,对着这亲切的“伟大”,常常感到怔忡。黄昏时,休息的军号吹起,四山回响,声音凄壮而悠长,那熟识的调子,也使我莫名其妙的要下泪,我不觉得自己的“闷”,只觉得自己的“小”。

因着没有游伴,我很小就学习看书,得了个“好读书,不求甚解”的习惯。我的老师很爱我,常常教我背些诗句,我似懂似不懂的有时很能欣赏。比如那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,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。”我独立山头的时候,就常常默诵它。

离我们最近的城市,就是烟台,父亲有时带我下去,赴宴会,逛天后宫,或是听戏。父亲并不喜听戏,只因那时我正看《三国》,父亲就到戏园里点戏给我听,如《草船借箭》《群英会》《华容道》等。看见书上的人物走上舞台,虽然不懂得戏词,我也觉得很高兴。所以我至今还不讨厌京戏,而且我喜听须生、花脸、黑头的戏。

再大一点,学会了些精致的淘气,我的玩具已从铲子和沙桶,进步到蟋蟀罐同风筝,我收集美丽的小石子,在磁缸里养着,我学作诗,写章回小说,但都不能终篇,因为我的兴趣,仍在户外,低头伏案的时候很少。

父亲喜欢种花养狗,公余之暇,这是他唯一的消遣。因此我从小不怕动物,对于花木,更有普遍的爱好。母亲不喜欢狗,却也爱花,夏夜我们常常在豆棚花架下,饮啤酒、汽水,乘凉。母亲很早就进去休息,父亲便带我到旗台上去看星,他指点给我各个星座的名称和位置。他常常说:“你看星星不是很多很小,而且离我们很远么?但是我们海上的人一时都离不了它。在海上迷路的时候看见星星就如同看见家人一样。”因此我至今爱星甚于爱月。

父亲又常常带我去参观军舰,指点给我军舰上的一切,我只觉得处处都是整齐,清洁,光亮,雪白;心里总有说不出的赞叹同羡慕。我也常得亲近父亲的许多好友,如萨镇冰先生、黄赞侯先生——民国第一任海军部长黄钟瑛上将——他们都是极严肃,同时又极慈蔼,生活是那样纪律,那样恬淡,他们也作诗,同父亲常常唱和,他们这一班人是当时文人所称为的“裘带歌壶,翩翩儒将”。我当时的理想,是想学父亲,学父亲的这些好友,并不曾想到我的“性”阻止了我作他们的追随者。

这种生活一直连续到了十一岁,此后我们回到故乡——福州——去,生活起了很大的转变。我也不能不感谢这个转变!十岁以前的训练,若再继续下去,我就很容易变成一个男性的女人,心理也许就不会健全。因着这个转变,我才渐渐的从父亲身边走到母亲的怀里,而开始我的少女时期了。

童年的印象和事实,遗留在我的性格上的,第一是我对于人生态度的严肃,我喜欢整齐,纪律,清洁的生活,我怕看怕听放诞、散漫、松懈的一切。

第二是我喜欢空阔高远的环境,我不怕寂寞,不怕静独,我愿意常将自己消失在空旷辽阔之中。因此一到了野外,就如同回到了故乡,我不喜城居,怕应酬,我没有城市的嗜好。

第三是我不喜欢穿鲜艳颜色的衣服,我喜欢的是黑色、蓝色、灰色、白色。有时母亲也勉强我穿过一两次稍为鲜艳的衣服,我总觉得很忸怩,很不自然,穿上立刻就要脱去,关于这一点,我觉得完全是习惯的关系,其实在美好的品味之下,少女爱好天然,是应该“打扮”的!

第四是我喜欢爽快、坦白、自然的交往。我很难勉强我自己做些不愿意做的事,见些不愿意见的人,吃些不愿意吃的饭!母亲常说这是“任性”之一种,不能成为“伟大”的人格。

第五是我一生对于军人普遍的尊敬,军人在我心中是高尚、勇敢、纪律的结晶。关系军队的一切,我也都感到兴趣。

说到童年,我常常感谢我的好父母,他们养成我一种恬淡,“返乎自然”的习惯,他们给我一个快乐清洁的环境,因此,在任何环境里都能自足,知足。我尊敬生命,宝爱生命,我对于人类没有怨恨,我觉得许多缺憾是可以改进的,只要人们有决心,肯努力。

冰心:原名谢婉莹。1900年10月5日出生。福建长乐人 。中国诗人,现代作家,翻译家,儿童文学作家,社会活动家,散文家。笔名冰心取自“一片冰心在玉壶”。1919年8月在《晨报》发表第一篇散文《二十一日听审的感想》和第一篇小说《两个家庭》。1923年出国留学前后,开始陆续发表总名为《寄小读者》的通讯散文,成为中国儿童文学的奠基之作。1946年在日本被东京大学聘为第一位外籍女教授,讲授“中国新文学”课程。1951年返回中国。1999年2月28日21时12分在北京医院逝世,享年99岁,被称为“世纪老人”。

童年笨事(节选)

■赵丽宏

五六岁的时候,我有个奇怪的嗜好:喜欢闻汽油的气味。我认为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就是汽油味,比那种绿颜色的明星牌花露水气味要美妙得多。而汽油味中,我最喜欢闻汽车排出的废气。

一次,一辆摩托车停在我家弄堂口。摩托车尾部有一根粗粗的排气管,机器发动时会喷出又黑又浓的油气,我想,如果离那排气管近一点,一定可以闻得很过瘾。我很耐心地在弄堂口等着,过了一会儿,摩托车的主人来了,等他坐到摩托车上,准备发动时,我动作敏捷地趴到地上,将鼻子凑近排气管的出口处等着。摩托车的主人当然没有发现身后有个小孩在地上趴着,只见他的脚用力踩动了几下,摩托车呼啸着箭一般蹿了出去。而我呢,趴在路边几乎昏倒。

那一瞬间的感觉,我永远不会忘记——随着那机器的发动声轰然而起,一团黑色的烟雾扑面而来,把我整个儿包裹起来。根本没有什么美妙的气味,只有一股刺鼻的、几乎使人窒息的怪味从我的眼睛、鼻孔、嘴巴里钻进来,钻进我的脑子,钻进我的五脏六腑。我又是流泪,又是咳嗽,只感到头晕眼花、天昏地黑,恨不得把肚皮里的一切东西都呕出来……天哪,这难道就是我曾迷恋过的汽油味儿?等我趴在地上缓过一口气来时,只见好几个人围在我身边看着我发笑,好像在看一个逗人发乐的小丑。原来,猛烈喷出的油气把我的脸熏得一片乌黑,我的模样狼狈而又滑稽……

2022-06-27 1 1 家庭教育时报 content_7709.html 1 3 名家笔下的童年 ../con/202206/27/content_7709.html /enpproperty--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