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7版:文苑

乘慢车去县城读书

大概小学三年级起,每一个月有一次,家里会给三块钱,让我乘慢车去县城看书。

三块钱是一笔巨款。我分成三份,藏在两个鞋底,一个裤兜里。

我一个人登上绿皮火车,觉得整个车厢的人都神色可疑。不过,往来过几次后,我就变得非常老练了。

我两手空空而去,傍晚带几本连环画回来,如同远古先民去深林狩猎。忽略赶车、走路、警惕、担惊受怕的过程,阅读的回馈是巨大的,让贫乏时代的贫瘠心灵,得到了甘泉般的滋润。

乘车去县城,我一般是在两个车厢接头处站着,两腿叉开在接缝处,随车晃动,非常激动。那时,早上一班火车,从坡脊开往廉江,经河唇站、高岭站、廉江站,共三站。廉江站之后,还有两站,就到达终点的湛江站了。

在廉江站下车后,沿着东街,一直走过很多店铺,到县一中门口,再到百货大楼前左拐,进入南街继续走,经过几个小饭店,摆脱叉烧包、馄饨香味的拉扯,最终到达“南街图书店”。

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“废墟图书馆”。青少年时期最重要的阅读经验,就建立在这家图书店的阅读岁月里。在这里我读完了“四大名著”连环画,还陆陆续续买回家各种连环画,最终凑齐了每部一套共48册,最终形成家藏一千多册连环画的小读书家。

在这里,我还读过很多科幻连环画,如《珊瑚岛上的死光》《月球旅行记》等,还有很多外国的科幻电影翻印成的连环画。

南街图书店由一个皮肤黝黑、略微发胖的中年男人经营,开在一幢白石灰涂刷的小楼底层。男主人方脸、浓眉,双目有神。他守护着一屋子图书,如同《西游记》里守卫南天门手持琵琶的东方持国天王。他一般裸着上身,显露褐黑色的皮肤。下穿一条短裤,拖双木屐,端坐在一把竹椅上,摇着蒲扇,眺望门外街道。他所坐的那把竹椅已经有了年月,浸润了汗水和污迹,本来是竹青色烤制成了深黄色,最后变成了深褐色,色泽油润,发亮,像老法师们追捧的宜兴紫砂壶身上的包浆。

房子二楼没有楼梯,而是用一架竹梯上下。大概是用来睡觉的。

南方闷热、多雨,岁月流逝,小楼灰泥外层变成了深灰色。这种深灰色是县城的主基调,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里。

我跟南街图书店老板很快就彼此熟悉了。

我不知道他的名字,他也没有打听我叫什么。我总是来了,跟他点点头,他也跟我点点头,彼此心照不宣,如地下党在上海滩接头。然后,我就坐在门口靠里第二张小板凳上——这是我最习惯的座位。向外,我可以看到街上来往人;向内,能瞥见端坐竹椅上的老板;抬头,看到墙上挂着的几排顶天布幅,布幅上分类贴满了连环画或图书的封面。上次来过,到现在这段时间,店里又进了新书,我要先了解一下。接着找一本连环画,去老板那里报号码,他回身去后半截藏书柜里找。我先缴纳2角钱押金,再交2分钱读一本。如果是小说,则缴押金5角,读一本5分钱。

书店进了新书,老板一般都会在门口立匾上写出来,让你一目了然。你还可以进到店里,顺时针看两边墙上挂着的布幅,寻找喜欢的书籍。

我早上到,会坐在板凳上看一上午书。那时,广东沿海得风气之先,七十年代末就悄悄海运了繁体字版武侠小说,梁羽生、金庸、古龙全都有。最早读梁羽生的《七剑下天山》《白发魔女传》《云海玉弓缘》,后来才读到《射雕英雄传》等。我一上午就能看完一本厚厚的武侠小说。中午去旁边买两个叉烧包,吃完后回到书店里继续看到下午,又能读完一册。

日近傍晚,我谋定了两三本连环画,向店老板买下来。老板也不哄抬物价,只照定价出售,并用纸包好。

抱着这几本连环画,我离开南街图书店,乘慢车回家。

回家路上,已经无心看窗外风景了。我抱着几本连环画,脑子里回想着刚读过的小说情节,怅然若失。书里繁体字很多看不懂,但不妨碍阅读,半猜测半跳跃地读,也不影响记忆。

就这样胡思乱想一阵,火车停靠在坡脊站。我对列车员微笑,下车。在月台上站着看绿皮火车头上喷着白烟,向北驶去,钻进了天幕背后。

这时我失去了一点现实感,在故事情节及消逝的火车之间有一个空白。那是我人生中需要填补的细微记忆,是我想象和创造的内心世界正在徐徐展开。

我知道,还有很多人要在天幕那边,在另一个宇宙里继续旅行。

那就是他们自己的故事了。

而我家所在的坡脊圩,家家都炊烟袅袅了。

2021-05-19 叶开 4 4 新闻周刊 c2814.html 1 3 乘慢车去县城读书 ../../../con/202105/19/c2814.html /enpproperty-->